陳鳧看見了他父親。

許久，他都沒叫過一聲“爸。”

夢裏他應是十四歲。

那次他上初二，能聽到鬧鐘響，起不來。廚房裏傳出煎烤肉類的聲音，刺啦一聲，隱約間聞到香味。

之前流了幾天鼻涕，他沒讓那個男人發現，免得他又來問。偷偷買了感冒藥吃，誰知道可能是不對癥，這天徹底起不來床了。

“吃飯了。”門開，他聽到有人叫自己。

陳鳧想說話，嗓子被膠水黏住了一樣，說不出話。

男人走近，輕輕碰了他一下，“起床了兒子。”

之後陳鳧就再也聽不見聲音。

再後來，陳鳧知道自己是被抱去了醫院，打了針，睡醒後已經黃昏。肚子餓得不行，男人高大的身影就在床前，時不時給他換額頭上的毛巾。

“爸爸。”陳鳧嘴唇一碰，發出聲音，眼淚隨之留下。

清醒時他不會這麽稱呼，絕對不會，他們像兩座對立的大山遙遙相望，除非山崩地裂，宇宙塌陷，末日來臨，否則將永遠對立下去，永永遠遠叫不出口。

胸口好像被什麽東西壓住了，手也擡不起來，伸手一摸，毛茸茸的，陳鳧猛然驚醒，才驚覺方才是夢。沒有爸爸，什麽都沒有，他躺在關郁公寓裏，錘錘在他手邊睡著，而旁邊是關郁沈靜的睡顏。

似乎聽到動靜，關郁向上扯了下被子，再次給陳鳧裹得嚴嚴實實。

壓死了。

陳鳧看著自己身上的兩層厚被一層毛毯，還有關郁的胳膊，熱得不行，喉嚨都要冒火，眼角淚痕將幹，他靜靜地望著小鳥造型的臺燈，直到聽見關郁說話。

“折騰死人了。”關郁早上起來聲音沙啞，帶著些繾綣，“早說過讓你自己註意，免得麻煩別人。”

可能是生病帶來的脆弱感，此時的陳鳧竟有一絲絲內疚，他清了清嗓子說：“對不起，以後不會了。還有，謝謝你照顧我。”

關郁的手摸上他額頭，貼了一會兒，又略帶一絲尷尬地抽了回去。

“不熱了。”關郁起身說。

關郁穿著家居服，男性雄風顯露明顯，陳鳧下意識一望，關郁看他，兩個人對視一眼，彼此都有點尷尬。關郁匆匆下床走遠，問他，“吃什麽？算了喝粥吧。”基本不給陳鳧提意見的餘地。

陳鳧心裏卻想……

金主身體沒毛病啊，但是怎麽就和其他人不一樣呢？

陳鳧不想去醫院，社區診所看了下，就是簡單的免疫力低造成的感冒，嗓子有些發炎，開了點藥回家吃。他一到家就想著開電腦，被關郁制止住，說是生病了不能盯著屏幕，非要他回去躺著，再適當起床活動。

陳鳧只能偷偷看手機，發現宋老師給他打了電話，還被接了，回想起前一天晚上……頓感不妙，急忙給回了過去。

電話那邊的宋理義態度有些冷淡，說讓他生病了就好好休息，陳鳧一聽，知道他又生氣了，看來一時半會兒是哄不好。

他憋了一上午，在關郁面前晃來又晃去，終於忍不住問出口，“昨天晚上，宋老師打電話，您接了？”

關郁在和昨天聯系上的畫師聊天，眼睛也沒從平板上移開，順口道：“接了怎麽了？”

陳鳧：“那他……說什麽了嗎？”

關郁：“除了讓你交論文，哦對了。”他暫時放下平板說，“還說何蕭蕭想你了，你不去看看他嗎？”

“……”陳鳧一陣莫名其妙，這根本不像是宋理義會說出的話。

“我是應該回去一趟了。”陳鳧說，“想回宿舍取幾本書，要麽今天就……？”

他看著關郁的臉色，顯然不打算同意這件事。果真，關郁下一秒就道：“病了就老實在家。”

於是再次沈默。

過了會兒關郁又擡起頭問：“你在學校宿舍住？”

陳鳧：“對啊。”

關郁：“你們學校不是男女混住吧？”

陳鳧笑了：“哪能有那好事兒！”

看著關郁一臉嚴肅根本不像開玩笑的樣子，陳鳧笑容凝固在臉上，咳了咳，一本正經地道：“不是，我們學校還是很正經的。”

關郁松了一口氣，終於把註意力放回在和他聯系的畫師上。

他介紹說自己要為獨立游戲設計團隊招原畫師，希望可以面談，同樣的消息發給了他看上的三個人，這時第一個id叫“俟火”的回了消息。

俟火：關老板？

a7964643：……杜風？

俟火：是我，很高興在這裏見到你，不用談了，再見。

關郁一陣心塞，很快地，俟火再次回覆。

俟火：對了，提前提醒您一句，id司空摘火、風風火火風風都是我，雖然我不知道你能否給他們發消息，以防萬一，謝謝。

a7964643：…………………我想這證明了我們之間是有緣分在的。

關郁發私信的三個人確實都是杜風那些馬甲。

接下來杜風沒再理他。

深吸一口氣，關郁扶著額頭，覺得自己在有生之年第一次搞砸一件事。可能是回國後懈怠了，他怎麽、怎麽能犯這種低級錯誤呢？這在以往是絕對不會出現的情況，而且他剛才應該直接否認的……

一旁的陳鳧看出他有些懊惱，問道：“怎麽了，郁哥？”

關郁看著他，半天後才說：“明天和我去一個地方，事情辦成了，我就送你回學校。”

陳鳧：“好的。”

對於這又一次見面，杜風本人是拒絕的。可是劉歐原親自找了他，他不能不給面子，於是，他準時出現在了公司附近的咖啡廳。

關郁旁邊坐了個年輕人，裹得有些嚴實，還戴著一次性口罩，不是那天見過的，杜風走了過去，心想這是重新找了個說客？

“早。”關郁打招呼，看了眼他的黑眼圈，“昨天加班了？”

杜風：“加班是常態，不加班是變態。”

關郁：“他叫陳鳧，是你的粉絲。”

陳鳧拉下口罩，露出自己的臉，起身彎腰握手，“你好，你就是吹火本人嗎？這麽年輕，我終於見到你真人了，特別喜歡你的畫。不過我現在感冒了，只能戴口罩，非常抱歉。”

杜風被突如其來的粉絲砸得一楞，當然，不信，坐在座位上和他隨便握了下手，說了句謝謝。

陳鳧又帶回口罩，說：“你現在還畫畫嗎？為什麽都不傳新作品了，我看你微博也好幾個月不更新，一更新都是轉發……”

杜風瞇了瞇眼，打量了一下陳鳧，問，“你也是畫畫的？”

陳鳧搖頭：“不是，我是學哲學的。”

杜風看了眼他的打扮，“有錢人。”

陳鳧：“普通家庭，算是一時想不開才學哲學。”

杜風這才回答他問題：“我也一直在畫畫，只是保密期內不能傳到網上……最近《末日再臨》好像快上了吧，還有《山海殺戮》，都我們工作室做的，有興趣可以看看。”

陳鳧：“我知道，我最近還新關註了你們的設計師，好像叫謝楚，他發了《海妖傳》裏那個海妖王的設計手稿，我特別喜歡。”

關郁帶陳鳧來一是為了杜風，二是單純地想看看他是怎麽勸說杜風辭職的，沒想到這會兒就誇上了他同事。坐在座位上，關郁不動聲色看著杜風的反應，很意外，年輕人出奇沈穩。

“啊，《海妖傳》除了美術，口碑不怎麽樣，那時老板實在缺錢。”不能再說了，杜風主動換了話題，一來一回的，和陳鳧聊了起來。

關郁在旁邊喝咖啡，偶爾說一兩句，時間過得快，一個小時後，杜風拿出手機對陳鳧說，“你微博id是什麽啊，我關註你。”

關郁暗道不好。

什麽“我是你的粉絲”還是陳鳧早上開車時告訴他這麽說的，本來這種客套話不能當真，沒想到杜風還是這麽實在一個人。

就算陳鳧現關註也來不及，謊話說得多，紕漏也多。

他咳了咳，意有所指看了陳鳧一眼。

只見陳鳧拿起手機說道，“總改id，記不清，我看看。哦，叫‘是陳鳧啊’，以前是‘陳爺626’，你應該不記得了吧？”

杜風一聽，說：“好像有點印象，你是不是還給我挑過毛病？”

陳鳧：“那不是以前不懂事兒麽，想入行來著，現在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就放棄了。”

杜風搜了陳鳧的微博，點了關註，看著狀態變成互相關註，他按著記憶特地找到兩年前發過的一條微博。那是一張游戲原畫，下面評論只有十條，排在第一個的就是“是陳鳧啊”，他評論說“畫得太亂有點看不懂”，杜風還在下面回覆了一句，“眼花可能是視神經萎縮導致的，早治療早康覆。”

可後來陳鳧也沒取關他，還隔三差五評論微博，當時杜風也不在乎，就把他當一個普通黑粉，評論他微博的人少，對這總挑毛病的人，到底還是有點印象的。

陳鳧趁機遞過去自己的微信二維碼，“大神再加個微信吧？”

杜風正為剛才懷疑陳鳧編瞎話騙自己而愧疚，此時警惕地看了眼旁邊坐著的關郁，想一想，還是加了。

“我先上去了。”他起身告辭，從錢夾裏掏出一百放在桌上，走遠。

“行啊。”關郁看了眼捧著手機的陳鳧，評價道：“你還真是他粉絲？”

陳鳧扭頭看關郁，勾起嘴角，笑容中帶著一點得逞後的狡黠，他反問：“你猜呢？”

關郁甚少見到他這麽笑，這時才發現他竟然還有這樣陽光的一面，只是平日鉆研哲學，顯得苦大仇深。

而這時他終於意識到陳鳧也是活生生的人，遠比他想象的還要覆雜。

關郁走神了片刻才問：“我如果猜對了呢？”
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